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重庆大学校园里,有这样一位物理教授——他常蓄一字短黑胡须,前额饱满,略显光秃;着中式布衣,不讲穿着;身材高瘦结实,精神抖擞,言行敏捷。授课时,他往往口讲指划,引人入胜。
学生回忆起他来,说:“那时火箭技术和太空飞行只是少数人的理想,然而周先生能给我们讲清它的原理和实现的可能性,使大家感到听他的课是一件乐事。”
他就是周均时,重庆大学工学院第一任院长,并任数理主任和物理教授。
青年时代的周均时曾两度赴德留学,研究数学、力学、弹道学等学科。归国后,他怀揣着实业救国的理想,先后在上海、重庆开办工厂,但屡遭挫折。后来,在文教名流的劝说下,周均时走上教育兴国之路。
人们评价周均时是20世纪20-40年代极好的物理学教育家之一。他组织编译的《高等物理学》是当时中国高校物理教材中涉及领域最广、探讨内容最深的一本。他发表的《近世物理学中之电磁光浪说》一文,引介量子论等当时世界上前沿的物理学理论。他深知西方坚船利炮的实力,因此研究并向学生讲授弹道学。此外,他还是最早在中国大学讲坛上讲解火箭及其原理的物理教授。在他的带领下,许多学生方才领略到物理相关学科的奥妙,期待能以今日所学兴来日中华。
周均时不仅是一位爱国学者,还是一位民主斗士。在抗日战争进行时,他就和税西恒一起支持重庆大学的进步学生,并在江北盘溪建立了蜀郡中学。这所中学成为中共地下党据点,引导一批青年走上革命道路。抗日战争结束后,周均时毅然加入反内战、反独裁的民主运动中,成为文教界的民主斗士。1948年4月,中共地下刊物《挺进报》被敌侦破;同年8月,华蓥山起义受挫,川东、重庆地下党的组织受到破坏。在白色恐怖更加猖獗的局势下,周均时依然不畏强暴,积极开展民主活动。他直言:“文教界有识之士,岂可保持缄默,应挺身而出讲讲话,唤起广大群众觉悟。用各种有效方式打破国民党当局妄想期待美援,作垂死挣扎的美梦。”
1949年夏,国民党当局加紧镇压重庆学生和群众运动,形势更加险恶。周均时的朋友和家属为其安危考虑,都劝他“外出暂避一时”,甚至劝他躲到美国去。周均时斩钉截铁地回复:“眼看西南即将解放,多少仁人志士前仆后继,英勇斗争……我怎么能在这种紧要关头临阵退缩呢?”“没有现在,何谈将来?我要留下,因为我的事业在重庆,我不能走!”
世不可避,也不能避。这是他少年时就懂得的道理。他十几岁时在公塾求学,当时,反清志士邹容因著《革命军》一书被清政府逮捕入狱、残害至死。周均时立刻在全校师生宣讲会上,痛斥清政府的暴行。而如今,这么多年过去,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率先冲上台慷慨陈词的学生代表——相反,他成了那个或将锒铛入狱的人。
周均时大概看出了命运的某些相似。相似的时运,相似的选择。过去,邹容前辈与没落腐朽的封建统治为敌,现在,他为争取民主而战。他少年时所景仰的谭嗣同,在大难来临时豪言:“程婴、杵臼,吾与足下分任之。”而周均时的战斗宣言是:“我的事业在重庆,我不能走。”这是不是大厦将倾时有志之士一以贯之的默契?
1949年8月,周均时不幸被捕入狱,关押在白公馆。在狱中,敌人对他诱降不成,刑讯不屈。周均时常和同狱的青年周居正交谈,不仅向他讲述科学常识,还劝告他:如果有出狱之日,一定要学好科学。这位手脚披枷的物理学家在狱中也不忘民族大业,常常谈论“今日中国为何落后”的话题,并提出“将来汉字要改革”这样的先知卓见,其精神风貌可见一斑。
周均时人生的谢幕在松林坡上完成。1949年11月27日夜,他被单独押赴松林坡枪杀。走在生命中最后这段路上,他镇定自若,不改常态,眼神平静得就像星空下的海。
他殉难后,时任《世界日报》的总主编陈云阁为其叹道:“一生襟抱未曾开,虚负凌云万丈才。”其情凄凄,其言可惋。但先生一生仰察数理、俯恤时运。
作为一名教育家,他培养的学生人才辈出,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接续奋斗;作为一名民主斗士,他的鲜血染红前夜,但黎明终于到来。
薪火相传——不仅是周均时先生之于戊戌六君子,之于邹容先辈,还是我们之于他。先生襟抱所托、志业所寄,仍待后人驱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