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上,中国文人的漂泊多与仕途、战乱有关,总是出于被动。变乱不定的漂泊之旅中,心怀复杂和郁结的愁思,他们感怀人事,酝酿出那些流传后世的文字。于是,我们听见寒山寺的钟声,望见剑门关的细雨。艾芜,便是如此。
艾芜,这个后来的“流浪文豪”,选择离家出走去流浪时还不是一个文人,或者说,还不是一个作家——而只是一个满腔热血的知识青年。1925年的夏天,二十一岁的艾芜收拾好包袱,清点好行装,踏上南行的流浪之旅。
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知识青年一样,艾芜前二十余年的人生按部就班,流浪看上去似乎是另类甚至出格的选择,但他的出走理由却很简单——为了逃避包办婚姻。除此之外,正如他在回忆录里所写:“蔡元培说的‘劳工神圣’,简直金光灿灿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”(“劳工神圣”出自蔡元培在北京天安门举行庆祝协约国胜利大会上的演说词,其中认为凡用自己的劳力,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,不管是运用体力还是智力,都是劳工,而我们要认识自己劳工的价值。)既为了反抗包办婚姻,又为了践行“劳工神圣”、“半工半读”的社会理想,他从成都出发,一路南行,漂泊六年,途经云南、缅甸、新加坡、马来西亚、泰国,最终辗转到达上海。
流浪路上,他在昆明的红十字医院里做过杂役,在缅甸克钦山的茅草地一带当过马店伙计。白天,他听见从八莫寺庙传来的念经声;夜晚,他捧住异乡的“散碎月光”。他所接触的形形色色的江湖中人,是同他一样的流浪汉,是贩夫走卒,是在刀尖上活命的走私者,是穿梭在边地商道上的赶马人。
一个年轻人,抛下一切离家闯荡,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?对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来说,有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。不仅如此,艾芜还曾病倒在异国街头,所幸被同乡人收留。很多年后,回忆起那段流浪时光,他坦言:“(年轻时)由于对劳工神圣的简单认知,便用一种豪爽和愉快的心情,坦然接受着一个劳动者在旧社会里所能遭到的一切苦难。”流浪,这个理想得近乎天真,热血得有些“上头”的选择,或许只可能由青年时期的他做出。
启程去流浪时,写作并不是艾芜的既定目的;但最终,沿途所见的异域风光和“化外之地”的人与事,反哺了艾芜的文学创作,造就了一代“流浪文豪”。五四以来的文学传统向西方看齐,启蒙主题指导下的写作只把民众视作被唤醒、被化育的对象,而不是被书写、被关注的目的。后来,左翼文学兴起。左翼作家们放弃了知识分子的启蒙姿态,强调深入群众,歌颂劳动人民。
1931年,艾芜参加左联,任重庆大学中文系教授。在此期间,他南行之路上所见证的底层人物的“朦胧的反抗冲动”终于在他笔下生根、发芽、开花。
一个作家的文学容量往往与他的生命容量息息相关。南行见闻成为艾芜的灵感源泉,于是,群山万壑、江流奔腾、瘴雾弥漫、松林蓊郁,这些滇缅之地的异域风光自他的笔下铺展开来。他写鸦片、走私、殖民……这些扎根边地的恶。他写为了生活残忍抛弃同伴的山匪,写被殖民者羞辱的傣族少女,写接连面对生活苦难的寡妇。在他笔下,公馆少爷和丫鬟私奔,老人被仇恨蒙蔽而丧失理智地杀人,店主讨好洋官但最终仍被野蛮地压迫……从他的“边地书写”不难看出,南行六年如同艾芜的“gap year”,他发现了边地的社会真相,发现了底层人民的生活逻辑,发现了真正的生命之义。
意义就是——如他在《人生哲学的一课》里所写,“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足的时候,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。”
这或许是一个常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道理,但艾芜却用了整整六年的流浪时光去真切地发现、经历并相信这个“意义”。二十一岁,他抛下一切去流浪,虽然天真,但也对理想足够真诚。
回想到自己,二十来岁的我们,又正面对着什么,追求着什么?那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和勇气,我们还拥有吗?叩问生活的意义,究竟只是深夜里偶尔发的“网抑云”,还是根植于心的坚定信念?
生活不可能是一场场没完没了的出逃,足履所往,皆是生命意义的重新发现与新的人生观的践行。或许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,但因此,生长也将一直延伸。所以请允许我们在人生中拥抱至少一次“流浪”吧。这并非是逃避生活,它将我们抛向真实的命运天空,给予我们更多的机会走向广阔,在勇气的充盈中感受鸟群诚挚的飞翔,走向永恒的生活与自我的成长。